已近黄昏的通镇,显得那么平静与安详。与大城市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截然不同,忙碌了一天的人们,此时都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家走去。

郭辉就是在这样的暮色中回到通镇的。呼吸着通镇的空气,郭辉总有一种亲近的感觉,毕竟这是他生活了十八年的故乡啊。

他提着旅行包,从长途车上下来。默默望着长途车站里来去匆匆的人,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在这里的辉煌岁月。

拥挤的人群将街道填满,疯狂地追捧着一辆敞篷车。敞篷车上坐着的,并不是哪里的领导——通镇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小镇,哪里会有什么大人物光临呢?车上并排站着这样五个人:高考状元,通镇一中校长、状元的班主任和状元的父母。

这一辆敞篷车从通镇的主街——西河大街向北直行,直走到通镇最北端的北关环岛,然后折向东去,绕着省道一直开到杨庄,再从杨庄拐向南方,开到南方的半壁店,再沿着西河大街开回通镇。

通镇数十年来,就连一个县状元都没有产生过,最好的一次,便是通镇二中出过一个县里的第三名,也就是俗称的探花,就因为这个,第二年,通镇二中的校门便几乎被通镇的家长挤破了。

而这一次,全市的状元郎,居然出现在了通镇一中,而且还考取了北京大学数学系!

通镇沸腾了,一时全镇万人空巷。就连市里的媒体来采访,非但让状元本人的镜头上了电视,教育导报上更是长篇累牍地对状元的成长历程做了报道,状元的笔记本被拍了下来,照片登在报纸上最显眼的地方。仿佛那个仅仅18岁的状元少年,已经不再是一个人,而是通镇的神,通镇的文曲星。

据说当年9月份开学的时候,整个通镇的家长蜂拥而至,到通镇一中的校门口集中,还有一部分其他市镇的家长,甚至还有县城和市里的家长也来这里报名。还有人看到有家长领着自己的孩子,指着那校门教育孩子,那架势,几乎便是来朝圣了。

郭辉走着,想着,那些曾经属于他的辉煌啊,如今涌上心头,依旧让他心潮澎湃。成为全镇的荣耀,全市的焦点,哪个男儿能不热血沸腾呢?

他便是那年的高考状元,那个从通镇一中走出的状元郎。

 

郭辉到达通镇后,并没有立刻回家,而是径直去了西河大街边上一家火锅店,他的老同学石坚在那里等着他。

一路上,有不少认得郭辉的镇民都笑着向郭辉打着招呼,有的还上前攀谈几句,聊一聊过去的往事。可郭辉的心思,却早已经飞走了,飞到了石坚那里。

石坚是郭辉的老同学,老对手。在初中时,他两人便都在通镇一中读书,当时同学们管他们两个叫做“绝代双骄”,因为每次考试成绩下来,石坚和郭辉总是能够牢牢把持着前两把交椅:不是石坚第一,便是郭辉第一,从来不曾旁落过。有人开玩笑说:“石坚和郭辉对前两名的统治,比石坚的名字还要坚固几分。”

后来,两个人毫无悬念地一起考入了通镇一中高中。只是高中后,郭辉依旧心无旁骛地一心学习,石坚却渐渐迷上了各种书籍,他时常把一些从书上看到的道理或是故事讲给郭辉听,让郭辉开拓了不少视野。但是石坚的成绩却是渐渐被郭辉拉开了,曾经的并驾齐驱,如今已经变成了一枝独秀。

尽管如此,石坚的成绩仍是相当出色的,考取一所重点大学依然不在话下,可是高三的下半学期,石坚忽然对教育领域产生了兴趣,他曾经这样满怀激情地对郭辉说道:“现在中国的教育已经腐朽透顶。一张考卷决定了一个人的终身,六年中学加上六年小学,一共十二年的时光都被迫围绕着那一张卷子打转!极大地扼杀了学生学习的兴趣和思维的活跃性,让学生一日日沉浸在题海中,失去了自己的想法和灵魂!”最后他总结道:“少年强则国强,中国决不能这样继续下去,我要改变中国的教育,我要拯救中国!”

郭辉只是淡淡一笑,便放在一旁,继续钻他的练习册去了。可他没想到,石坚居然把这话当了真。在接下来进行的高考中,石坚很是潇洒地交了白卷:选择题一道没写,而一些解答题则乱答一气,其中某一道赏析李白诗歌的题目他是这样答的:“与其去品李白的苦酒,不如来尝一尝石坚的苦心!”

也不知现在,石坚过得如何?

 

他走到火锅店门口时,却见火锅店中最显眼的位置,已赫然坐了一个少年。尽管不时有人偷偷瞄向那个少年,可那少年却始终安之若素,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被人当做什么怪物围观一般。

他的面容的坚毅的,他的头发是根根竖起的,就连他的衣领也那般棱角分明,正是石坚。

“石坚,我回来了。”郭辉一面打着招呼,一面走到石坚面前,将旅行包放在身边的椅子上。

“郭辉,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。”石坚的问题单刀直入。

“你问吧。”

“旁人对我躲之不及,你为何却一回来便想见我?”石坚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望向郭辉,缓缓地问道。

“因为只有你是真心对我的。”郭辉抬起头来,直视对面的石坚,似乎对着自己深心,低低地说道:“你不知道,那些人从来只是仰望我,他们关注的从来只是我的成绩,仿佛我只是那一张平躺着的考卷,仿佛我只是那考卷上的几个数字。他们从来不认为我也是一个人,我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年轻人啊。”他这样推心置腹地说着,“只有你,会知道我的心情,会懂得我的喜怒哀乐。石坚,不管你相信与否,我都把你当做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,真的。”

“你看你,好不容易回来一趟,怎么搞得那么煽情?”石坚拍着郭辉的肩膀,笑骂道。他一面说着,一面启开一听啤酒,给郭辉和自己各盛满了一杯:“罚酒一杯。”

郭辉并多说,只接过酒杯一饮而尽。

这时,有服务员端上肉来,郭辉和石坚各自用筷子夹了肉,在锅中涮着。两人望着渐渐从肉上冒出的淡淡轻烟,均是沉默无言。

“石坚,”终是郭辉先开了口,“你……最近还好吗?”

石坚微微苦笑,显然是说不上什么好,只默默将一只手递到郭辉身前。郭辉分明望见,石坚那一只曾经握笔的温软手掌,此时已然布满了茧。原来两人的手掌是差不多大的,如今却显得石坚的手掌大了一圈儿。

不知细腻的皮肤变得粗糙,这背后,究竟是多少苦,多少累?眼前这个曾经和自己一样的天之骄子,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?

“现在回想起来,我觉得我的行为很傻很天真。”石坚收回手掌,夹起一块肉来,放在麻酱中蘸了蘸,停在口边晾凉,“可是,我却不曾后悔。”他目光渐渐显出坚毅的神情来,掠过一丝倔强。

“怎么说?”他也夹起一块肉来。

“我本以为,通过考零分,便能让社会关注我,关注我的想法,让我的抱负得到实施。这样我就能成为中国的‘韩寒第二’。”他吹了吹口边的肉,这般说道。

“可是,我错了。那些记者来采访我,问我问题,请我去录节目,为得却都是一个‘利’字。他们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,也不想把我的想法推广。他们想要的只是收视率和一时造成的轰动。”他的头发因为激动而根根竖起,“他们把我当做了一个怪物,一个稀奇古怪的动物,想把我展览在大众面前以获得收入!我的地位便是和那动物园里供人观赏的大熊猫一般!”说着,他重重地将筷子顿了一下,“我才知道,社会原来是这般地逐利。若是和自己的利益无关,他们根本不会关注,什么为国为民,什么教育兴国,在那些记者眼里,根本一文不值!”

郭辉望着对面提起往事依旧激动的石坚,叹息一声,许久说不出话来。

“我父亲对我也很是不理解。他说对我失望透顶。后来我说要出书,反对中国的教育制度,他却是讷讷地说:‘你别闹了,这些都是犯法的。’哎,他终究是什么也不明白。他不让我写,我却偷偷藏着掖着写,他不给我出版,我自己拿钱出!”

“那你以后打算如何?”郭辉终是开口问道。

“我现在白天在工厂干活儿,晚上便抽时间把我的想法写在纸上,目前已经整理出十五万字的书稿来了。”石坚说起自己的事业来,眸子立时亮了起来,“我想请出版社帮忙出书,可却四处碰壁,他们都告诉我只能自己掏钱出书,需要两三万块钱,我现在每个月能存下一千,等两三年以后,或许就有钱出书了。我要把我的主张传播给天下人。”他说着,将手边杯中的酒一饮而尽,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顿,豪情不减当年。

“哎,”郭辉轻叹一声,亦举起酒杯,饮下一大口,“你或许不信,但是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:我真的很羡慕你。我比不上你。”他也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:“你至少还可以为你的理想而奋斗。虽然你很苦,但是我郭辉岂是吃不了苦的人?高中的时候,我每天两点睡六点起,把书都翻得掉了页,我还会怕吃苦?”他说着,眼神却渐渐迷茫起来,“可我不知道,我现在究竟在做些什么?我一开始还雄心壮志,想要成为最优秀的数学家,可是渐渐地,因为没有了高考的压力,所有人都松懈了下来。大学大学,大概学学而已。”他幽幽地叹息着,这样说着,“你不知道吧,上了大学以后的生活,便是平时玩呀玩。直到考试前,才惊慌失措地拿起课本,背背习题,以求考试混个及格。都说到了大学便摆脱了应试教育,可是我们发现,到了大学,除了应试,我们什么也不会了,学习就是去做题,做练习册,想让我们提出一点自己的看法,却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了……”

他说着,默默地端起酒杯,大口大口地喝着,没几口便喝个干净。

两个少年就在这互相的倾诉中,喝干了一听又一听的啤酒。最终,郭辉烂醉如泥,而石坚也微微有些醉意,走路摇晃起来。

石坚大着舌头招呼了服务员,将钱尽数付了,两人便相互搀扶着,沿着道路走了出去。

 

眼见前方有一个七八十岁年纪的老者,正在夜空中独自漫步,他时而仰首叹息,时而低首遐思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郭辉因为喝得多了,忽然身子一歪,竟是从石坚的身边滑了出去,一个踉跄,竟是将老人撞倒在地。

老人的头磕破了,流了血,石坚被这么一吓,立时醒了酒。郭辉却依旧醉醺醺地打着转儿,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。

石坚担心老人受伤,连忙快步跑上前去,将老人扶了起来,见老人此时已经神志不清,虽然还有呼吸,但只能不断地说着胡话,知道郭辉这一下闯了大祸,连忙打了急救电话。

因为放不下郭辉,石坚便把郭辉也一起带到了医院。在医生的救治下,老人很快脱离了危险,老人的家人很快赶了过来。

一个穿着褐色夹克的高大汉子,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中年女子,还有十多个人跟随而来,看来都是老人的儿孙。

“我爸怎么了?”那褐色夹克叫着,快步走进了病房。护士连忙上前解释,告诉他老人现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,只是受了外伤。又说是石坚把老人送过来的。

“是你?”褐色夹克冷冷地瞥了石坚一眼,哼了一声道:“是你把我爸弄伤的吗?”他说着,已然走到石坚身前,石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,他的夹克衣角已经就要碰到石坚的鼻子了,可是石坚却依旧一动不动。

“不是。”他平静地答道。

“你说谎!”褐色夹克一把拽起石坚的衣领,呵斥道:“你这混账!明明是你撞到我爸的,还敢不承认!”他说着,抡起大手道:“看我不打死你!看我不打死你!”

石坚的脸上,留下了数道血痕,青肿一片,可他依旧一言不发。

“小伙子,你撞了人,便该承认,不承认便是不对了。我爸好好走在路上,怎么会忽然磕得那么严重?不是你撞的,难道还是他自己摔倒的不成?”那蓝衣服走到石坚身前,状似温和地说道。

“我没撞他。”石坚依旧是这样的一句话。

另有人此时看到了郭辉,大声嚷嚷道:“你没撞,难不成是状元郎撞的?他可是天上的文曲星,岂会干那种勾当?”

还有人劝道:“这小子高考都敢交白卷,分明是失心疯了,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……”

郭辉坐在一旁,默默听着众人的话,他虽然已经记不得那时的事情了,但此时听石坚如此坚决地反驳,显然石坚是不会说谎的。那是谁撞到了老人呢?难道真的是自己?他想着,隐隐约约地零星回忆起几个片段来,似乎是自己一个踉跄,然后撞在了什么东西上……

他望着被人围在中心的石坚,忽然有一种站出来,把所有都揽在自己身上的冲动,可是望着这一群如洪水猛兽一般的亲属,他迈出的脚,终究无声地收了回来。

石坚流了血,被打得鼻青脸肿,重重地摔倒在地,却依旧一声不吭。

“这家伙真是铁石心肠,比驴子还倔。”褐色夹克哼了一声道。

“你看人家状元郎这时候多安静,那叫安之若素,怪不得人家学习好呢。这叫‘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读圣贤书’。果然天上的文曲星和凡人就是不同。”有人看到了坐在一旁的郭辉,禁不住感叹道。

“非让这家伙赔我们老爷子的医药费不可,不然便打死他,反正大不了到时候一起坐牢便是了。”有人嚷嚷道。

终于,石坚屈服了,他拿出了自己的钱包,将十五张百元大钞一张一张地排出来,恶狠狠地丢在地上,然后站了起来。

所有人望着他的脸,只见他的额头依旧流着血,顺着下颚落在了衣襟上,眼神中露出凶恶的神色,似是受了伤的野兽一般,在他寒冷的目光的注视下,所有人竟都是默默地让开了一条道。

石坚一步一步地,拖着满身伤痕的身躯,向医院的门口走去。郭辉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暖流,竟是再不顾及其他,一下子站了起来,快步追上了石坚。

他扶着已经站不稳的石坚,在众人的惊讶声中,走了开去。

“看来状元郎就是状元郎,连这等穷凶极恶的人都如此关怀。”蓝衣服啧啧感叹道。

 

一个月后。

郭辉一个人来到县城外郊区的一处空旷之所在,寻到一棵柳树,在柳树旁默默肃立。

这里是石坚的葬身之所。

石坚死了。

在回到家以后,就连石坚的父亲也相信了众人的谣言,狠狠地训斥了石坚一顿。所有人都认定,一定是石坚,这个交了白卷的坏学生,这个脑子有问题的青年,撞倒了老人——包括他的父亲。

石坚绝望了,在第二天晚上,他一个人默默地到郊外,在一棵柳树上,上了吊。

石坚过世后,石坚的亲属们一致决定,不许石坚进入祖坟,他的尸首就被草草葬在郊外的一处荒地上。唯一可以做记认的便是一棵柳树。

“石坚……我要走了。”郭辉走到柳树前,似乎透过这柳树,又看到了石坚倔强的目光和棱角分明的脸庞。

他忽然不知要和石坚说些什么,索性只默默站在柳树前,低着头思索。

这时,有两个女人的谈话打破了寂静,却是两个村妇。

“听说一中有两个孩子保送上的大学。你知道那保送是怎么回事吗?”

“你还不知道吗?”另一个村妇很是惊讶地说,“那两个学生,一个是许县长的儿子,另一个是田富豪的女儿!说是什么报送,其实都是骗人的玩意儿,最后推上去的都是显贵的子女,哪里轮得上我们穷人家的孩子?”

“那……那我们怎么办?”

“只有分儿,只有高考卷子上的数字骗不得人,我们穷人家的孩子要想上大学,就只能靠那分儿。”

“哦,原来是这样。我可得让我家小虎好好抓紧了,一定要把分数弄上来。”另一个村妇也显然对分数奉若神明,最后还不忘加一句:“要是能像郭辉那样,那可是祖宗积德了,可千万不要像那个石坚……”

 

郭辉的心,忽然一痛。

石坚一心为了拯救天下学子,这才做出这般做为来,他们不知道,若是为了自己,石坚本可以上一个很好的大学,可以和自己一样,成为大家崇拜的偶像!可是人们给了他什么呢?

人们给他的,除了冷眼,便是鄙视。最后用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活活逼死。

郭辉好恨自己。若是自己当时能勇敢地站出来,说明真相,或许石坚就不会死了吧?

自己究竟如此懦弱,在真正的勇者的石坚面前,他实在不值一提!

两个村妇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,想是已经走得远了。

郭辉忽然觉得这两个村妇很愚蠢,愚蠢得可怜,哦不,不止是这两个村妇,整个县城的人不都是愚蠢的可怜吗?

他仿佛觉得石坚的鲜血,是泼在了一方干涸的土地上:他想用自己的鲜血去润湿它,让它重新变得肥沃,可是那土地却依旧那般干涸,只不过,这干涸之上,却是覆了一块殷红,显得那般刺眼……

这片干涸的土地,终究要谁来拯救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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