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到考试前发卷子的时候,我便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明明。

明明是一个个子不高,略带几分腼腆,微微有些肥胖的少年,两只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常眯着,给人一种下一秒钟便要睡去的感觉。记得初中和他坐同桌时,每次考试前,他总是要双手合十,虔诚地闭上双眼,念道:“一定要合格,一定要合格。”眼神中满是期待与渴求。

他不是北京人,我们北京人都是说“及格”的。为此我没少调侃他,说他是“不合格产品”,他只低着头,脸上现出憨憨的笑容——我每次和他玩笑的时候,他都是如此。

虽说每次考试前,他都是如此虔诚地祈求神灵,但是不知是他信仰的神灵不灵验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,每次成绩下来,他的分数往往是“不合格”。

若是“不合格”,第二天他的胳膊大腿上便会多了不少淤青肿胀,本来便粗壮的手脚显得有些臃肿。我偶然间隐晦地提起,他便惶惑地连忙或是伸手或是用书本掩住青肿的地方,如被拷问一般浑身都不舒服起来,双手毫无节奏地在空中乱摇:“没……没有的……就是磕着了……”

我显然明白他晚上定是因为“不合格”而受了父母的责罚——他父亲是个下层官员,母亲现在虽是家庭主妇,但也是大学毕业。那时候的大学生,可都是天之骄子啊,那等骄傲的人物,哪里能容得孩子“不合格”?

其实细论起来,明明算不上一个“笨人”。仿照老师的话说,便是:“不是能力问题,而是态度问题。”在课堂上,他时常一只手托着脑袋,眯着那两只永远睁不大的眼睛,不知不觉间便去梦乡中游荡了。有时候睡不着觉,便双眼迷离地或看着天花板或看着窗外,恨不能生了一双翅膀,可以从窗子中飞出去。

下课的时候,他不是坐在座位上和我天南地北地说闲话,便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——他父母不曾给他买过手机,也没有给他游戏机之类的玩意儿。可是哪怕是闲呆着虚度光阴,他也不愿意拿起书本。

有一次,我课间时取出一本课外书来读,被他瞧见了,便饶有兴致地问我:“你看的是什么书啊?”我随口答了名字,他却现出诧异的神色来,仿若我长了三只眼睛或是四只手似的,自语道:“这书又不是老师让看的……你这人真是奇怪。”

我放下书本,微笑着道:“有什么奇怪的?我就是喜欢看书啊。”见他仍是迷惑不解,便举了个例子道:“就像王小虎喜欢打篮球一样。”王小虎是我们班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,什么也不喜欢,就是喜欢打篮球,一下课便抱着球奔操场去了。

我又进一步解释道:“我看的不是课本,是小说。你知道什么是小说吗?”

他抬起头来,便像是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却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,伸出一只手来,下意识地去揪他的头发。

我见他窘迫,便随口一笑,替他解围道:“你有时间也拿一本看看就知道啦,说不定你也会喜欢看呢。”

他却是皱眉道:“从小我父母给我买的书,除了习题卷便是课本。我现在看着书就头大。”

我的心骤然一沉,心中瞬时划过千百个念头:原来他也不是从小便不喜欢学习的。正是那些枯燥生硬的课本和千篇一律的习题卷让他厌倦了学习,甚至厌倦了书本,以至于成了现在看到书就头大的模样。若是他能够接触到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,感受一下文字的美妙和精彩,会不会就此喜欢上读书呢?我要不要给他推荐几本好看的小说呢?想到这里,我忽然有了一种把手头的书借给他的冲动,或许这一本书便能够给他的人生打开一扇门,带他进入另一个世界?

当我再转过头来看他的时候,却见他已是意兴阑珊地别过头去,双眼一眯,看来又要睡去,立时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般。猛然间却又瞥见教室前张贴的那一张巨大的墙报——距中考还有XXX天。我心中那一团刚刚燃起的火焰被彻底扑灭——便是我能点燃他对于书本的兴趣,那些扑面而来的诸如《5年中考,3年模拟》之类的练习册会再一次把这兴趣扑灭、扼杀在萌芽之中。我一个人的力量不过是一只小舟,又哪里抗得过大风大浪呢?我便叹了一口气,默默转过头去,继续看我的书了。

又过几天,我早晨来学校时,因为书包里的东西实在太沉,将书包从肩上卸下时,一个不小心,书包带便咔嚓一声,从中间断了开来,书包重重地摔在地上,还好拉链没有打开,否则书本便要散落一地了。

我赶紧捡起书包,抱了书包在椅子上坐下,一只手拿起书包带的一端,见带子并没有断裂,只是一个搭扣被拽得脱节了,便想把搭扣重新弄好,可是摆弄了白天,却依旧不得要领。这时,坐在一旁的明明却是忽然说道:“书包坏了吗?我帮你看看吧?”说着,便从我的手中接过书包,伸出那两只微胖的手掌,略微鼓弄了几下——那一双胖手似乎只有在这一瞬间才会变得灵巧,不像平时握笔时的笨拙,便将书包带修好,一只手拎着书包,另一只手拽了拽书包带,交到我的手中:“好啦。”

我连忙道谢,见书包果然完好如初,心里由衷佩服他的心灵手巧,想不到他这样一个被我之前认为懒惰的人,居然也有这般本事。若是去学做工,恐怕已经成了一个能工巧匠了吧。

他却浑然不以刚才的那点小小的成就为骄傲,转过头去时,望见桌上堆着的厚厚一摞卷子和书本,眉头又皱了起来,眼睛一眯,又趴在桌子上了。

明明是初三时才插班进入我们班的,由于他的沉默寡言,学习成绩也在班里总是倒数,所以很少有人去询问他以前的经历。我和他同桌后,也明白他的心思,便绝不去触及这类的问题,只和他说些其他的事情。

到后来,我们两个渐渐熟识了,说的话也多了起来,他才无意中提起了自己的经历,他这样说:“我初二的时候,好多科目都不合格。我妈妈便送我到山东去学了一年,然后才让我回来接着读初三的。”

“哦,”我点了点头,随口问道:“山东那边的学生怎么样呢?”

“那边的人都特别能学,每天五点多就起来做题,那么一厚摞的卷子,他们硬是一天就能给做完。”他说着用手向我比划了一下卷子的厚度:大概有五厘米左右,然后继续说道:“他们一上课,就和打了鸡血似的。两只眼睛发亮,那么盯着老师……”

“嗯。”我知道,对于明明这种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中长大的人,是难以理解那些寒门子弟对学习的拼劲儿的。

“我看这些人都是被洗脑了,”他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观点,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说出这类言语,“他们每天早晨都在教室里大喊口号,天天宣誓要考上某某高中之类的,搞得就像那个什么似的……”

“传销组织。”我恰到时机地接口道。

“对,”他一拍手,道:“就是传销组织,他们从小都那样子学,脑子都学傻了。整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,也不知他们都是怎么想的……”

“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。”我轻轻吟着,叹息道:“你理解不了他们的,就像他们也理解不了你一样。你不知道对于他们来说,那一张考卷上的两个或三个数字的重要。就是那几个数字,可以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啊……”

他却并不明白我的意思,只道我又说些从不知哪本书上看来的艰深话语,顿时兴趣索然,转过头又去发呆去了。

我见他并没有什么触动,心头却涌上一股更深沉的悲哀来:我身边的明明,和那些在山东或是其他地方发奋苦学的孩子,其实都只是陷在了同一个泥潭里,他们一个在泥潭中沉沦,随遇而安,拒绝所有跳出泥潭的努力,用快乐来自我麻醉,最终在泥潭中越陷越深;另一个在泥潭中拼命挣扎,企图踩着其他人的尸体从泥潭唯一的出口逃离泥潭,却最终也变得麻木,如上了发条的机器一般……

可是,困在这个泥潭中,无力改变命运,除了在泥潭中用麻木来掩饰伤悲,又还有什么法子呢?

快到了报志愿的时间,我和明明两个各自拿着一册《高中招生手册》翻阅着,我忽然无意中问道:“明明,你打算报考什么学校呢?”其实在我的心里,是更希望他报考中专技校一类学校的,毕竟他心灵手巧,又不喜欢学习,若是上了高中,只怕是受罪。在中专技校,至少能掌握一项技术,将来谋一个饭碗。

他却是说道:“我妈说了,一定要考上一个普高。”他忽然又化作了那个考试之前焦躁不安的样子,不断地喃喃地道:“一定要考上普高,一定要考上普高……”

我凑过头去,简单地扫了一眼他试填的志愿表,只见上面的八个志愿却都是普通高中,便试探着说道:“我觉得你可能还是更适合中专一些……”

他听了这话,立时瞪起了眼睛道:“我妈说,那中专可不能去。”说着,他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:“我妈说,那里的人不是弱智,就是爱打架。那弱智的连吃饭都不会,要老师用那勺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喂。那爱打架的每天都打得头破血流,听说还能把人打死呢。”

我心中默默哀叹一声,自然明白是他母亲为了鼓励他上普高,而做了一番带有几分恐吓意味的动员。

他却是不再理我,只一个劲地念叨:“一定要考上普高,一定要考上普高……”

中考过后,领毕业纪念册那天,我在学校门口偶然遇到了明明的妈妈,却没有遇到明明,想是他妈妈替他来领取毕业纪念册来的。

“阿姨,您好。”我上前招呼道。

“小费啊,”明明的妈妈认得我,也招呼我道。

“你考上哪里了?”寒暄了几句后,她便这样问我道。

“通州的潞河中学。”我平静地答道。

“怎么考到那里去了?我还以为你成绩那么好,一定能留在本校呢。我家明明和我说啦,你每次语文不是都考第一的吗?”

我一时默然,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,只是以沉默来应对。

“明明他去了哪里啊?”我忽然开口问道。

“他啊,可不争气啦,”她尽管回答着,但是眼神中已经显露出那一分失落来,“他的分数才刚刚过普高线一点儿,”她报喜不报忧地说。

明明去的学校,是一所最末一流的普高。

“他是男孩儿,懂事儿的晚,现在还不知道学习呐。”明明妈妈这样向我说道,“只要能还在普高里上学,将来便有考上大学的希望。我们就等着他什么时候觉醒了呢。”

我忽然好想对她说:明明他好像不适合学习。还想对她说:明明他现在在学校就是浪费时间。但是一对上她的眼睛,却没有勇气说出口了,毕竟是人家的孩子,还是保持沉默吧。

于是,我便又和她闲扯了两句,便即各自离去。

而后,一年多的时间,我再也没有见到明明。

直到近来的一天,我骑车无意中在街上路过,忽然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外衣的少年正急匆匆地从网吧中走出,那少年身躯肥胖,眼睛眯着,正是明明。

“明明。”我叫着他的名字。

他转过头来,和我打了一声招呼,神色中却是有些慌张,似乎是做坏事被发现的孩子。他和那些末流普高中染黄头发,满身纹身,男女之间搂搂抱抱的学生终究还是不同的。

“你刚从网吧出来?”我故意把语气放得随意些,不想让他紧张。

“嗯。”他的声音依旧有些颤抖。

“去哪里打游戏吗?”我终究还是问出了心里的担忧。

“是。”他对我,却是并不欺瞒的,“你千万别告诉我妈。”

“嗯,我明白。你现在喜欢打网游了吗?”

“是呀,每天学习太没劲了。我周末就推说学校补课,偷偷出来,不过五点之前得赶回去……”

“哦,那你不学习了吗?”

他把嘴一撇说:“反正以我的成绩,也是上不了本科的了,还学习干嘛呢?”

我心中一酸,默默想象她的母亲在知道这些事情之后的失望:她的鬓角,又会多不少白发吧。

费尽力气,甚至陪着明明去了一年山东,最终却依旧换来这样一个结果。便是我一个外人,也为那个可敬的母亲感到深深的悲哀。

他却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,只对我道:“我还要赶快回家呢,就先走了。”说着,快步便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。

只留下我一个人推着车在街上行走,忽然只听有人叫道:“你这个钥匙不好使!”又听见店主陪着笑的声音道:“哎呦,真是对不起了您呐,我这就找师傅给您配一把去。”又听见那人继续抱怨道:“你这店家,怎么能把不合格产品买个顾客呢?”

我一步一步迈去,那声音渐渐听不真切了,但“不合格”三字,却在我的耳边不断地萦绕:那个钥匙是一个不合格产品,明明不也是一个不合格的产品吗?那个不合格的钥匙是粗心的工人生产的,而明明的不合格,究竟谁要负责任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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